一念之差
黄晓敏
朋友在尼斯郊外有几棵樱桃树,长在一块荒地上。初夏时节,樱桃熟了,又大又红地挂在树上无人理睬。都知道我爱吃,尤其爱上树,于是来叫我去摘。
朋友是做房地产的,喜欢时不时买上一两块少有人青睐的荒地,闲置一二年;一边通电拉线,挖槽引水,搞妥建筑许可,完成一系列“活地”操作,然后瞅准机会,卖一个高价。这块地皮半坡半沟,既不朝阳又不靠海,除了几棵树实在没有可爱的地方,一闲置就是几年。我笑他这回栽了,他却看上我好劳力,年年喊我去摘樱桃。倒也不是吹的,同去的一帮有男有女,年轻的不年轻的全算上,都没我快。我差不多装满一篮了,他们的篮子才垫底儿。
“你怎么能那么快呀? ”他们惊讶道。
“这是在五七干校练出来的。”我说。
“什么学校?”
我又说一遍,他们当然不懂。再解释,更引出一大串问题。我先生得意地替我回答,还把我给他讲过的几个故事也复述一遍。“你们想想”,他以法国人惯有的大惊小怪说,“她在中国的乡下劳动的时侯,我刚考进巴黎矿业学院;她在北京的新侨饭店端盘子的时候,我在美国的斯坦福学信息处理,听披头士……”
“我当时正打算第二次考大学法律专业。”做房地产的维克多说。
“我跟一班崇尚毛主义的同学商量着去中国。”说此话的亨利如今是西门子配件公司的大老板。
“这样的经历,你真该写一本书啊! ”他们一起说。
得了吧,这种经历哪个中国人没有?太平常了。
“写给我们看呀!”
写一本书就为给他们看,谁有那功夫?
话虽如此说了,过一回作家瘾的念头却撩得人心痒。更槽的是一念之差,搅得晚上觉也不能好好睡了。一闭眼,黑暗中出现的总是河南丘陵。金黄的油菜花,粉蓝的紫云英,碧绿的秋田,田里的蚂蟥。罗山女子杏眼桃腮,把我羡慕得要死,穿的却是尽掩窈窕腰肢的粗布大襟。吃了一冬的白菜萝ト,公社好容易杀一回猪,为了最后一份红烧肉我们敢和男生打架……坏了坏了,不仅心痒痒,手也痒痒起来,这下不写还不行了!
写完了,又不甘心就扔在抽屉里。幸好赶上“中国文化年”,中国的不管什么在法国都时髦起来,我也跟着时髦了一回。
于是,《La Montagne de Jade》)(翡翠峰峦——编者译)出笼了。一半为了自己不能忘却的记忆,一半为了哄老外。
黄晓敏,1955年生于北京,1969年到1971年曾随母亲到河南省罗山县全国总工会五七干校,就学于罗山五中(莽张)。旅法双语作家,文学翻译家,现为法国尼斯大学东方语言文化系主任。用法语著有以河南罗山生活为背景的半自传体小说《翠山》。
La montagne de Jade(《翠山》)简介
法国Aube出版社,2003年第一版,2007年再版,
Encre bleue出版社,2004年
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五七干校时期的生活。
1969年10月,小林、燕燕、丽萍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离开北京,来到父母所在的干校,H省翠山县。在公社中学安排的集体宿舍中,一排大炕睡十几个孩子,父母们则在三十多里之外的五七干校劳动,星期六回干校经常要坐拉沙子、拉石头的车。学校放农忙假时,孩子们跟五七战士一起劳动。
在学校,许多课程也被劳动代替了。摘棉花、挑砖、脱土坯,每天必须捡够一定数量的粪肥上交。吃的菜以萝卜豆腐为主,偶而能吃到肉,锅巴成了抢手美食。北京的孩子去镇上买零食,必须偷偷摸摸,否则被认为有资产阶级思想。农村孩子生活更艰苦:每星期从家里背来大米,换成饭票,却没有钱买菜吃,毎顿只在饭尖上挑一筷子自制的极咸的咸菜或极辣的辣酱。大部分北京孩子转到五七干校就学之后,剩下的为了更好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住进了当地学生的宿舍:稻草铺床,到处是跳蚤,没有玻璃,冷风通过破碎的窗纸吹进屋里。
孩子们的世界,即使艰苦也不乏快乐。农村同学有他们的诙谐幽默,被遣送回乡的地主出身的老师,使他们学到知识。在翠山这个偏远的镇子,北京有点天高皇帝远,但孩子们在懵懵懂懂中也感到政治斗争和现实的严峻:父母受到冲击,违心揭发别人。有的被迫与父母划清界线,有的为了自我改造,保护砖窑牺牲了生命。眼看可以参军的贫农子弟,因为跟女友恋爱被当成流氓;美丽聪明的农村女孩儿,向往当老师,却不得不辍学嫁人……
主人公以孩子的眼光和笔触再现了那个时代,切身体验的描述伴随着对翠山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