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适夷书信(致黄源3封)
(一)
河清同志吾兄:
64年见面后,又快10年了。新近从家乡方面打听你的消息,说已退休,仍居葛岭,想来健康吧。一熔同志想仍在原岗位工作么?孩子们都好么?
我的路走得很曲折,到72年得到了“结论”,但与历史事实,并不相符,无法接受。经我直接向中央呈诉,现在正在认真复查。事隔40年,调研当然有一定困难,但历史不变,我还是有信心的。知你一定关念,简单告知,也不必转告他人了。人是老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身体还不错。经过一场“大革命”,一切都在欣欣向荣,自己也不敢落后,决定尽力改造,多少还可以为党为人民做些事。现在我在文化部干校(已经快4年了),学习、生活都不差,没有劳动,光是读书,除南京4年外,生平从无现在这样读书的好机会,是很宝贵的。有便乞告近况及杭州友人情况。
祝
全家好!
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新四连
楼适夷[1973年]4月26日
(二)
河清同志:
您可能还比我小一二岁,却已在宝石山下,安居颐养,真是太幸福了。南北漂流奔走了50年,有时私心妄想,冀能有息影湖山之日,宿愿恐终难得偿。
最近我的大儿子楼瞻,婚后去杭旅行,我托他在乡友间打听一下在浙老友情况,才知你的近况,投函一试,果得手复。和您一样,真是喜出望外,而更高兴的,知道阖家安吉,儿女成长,各有所业,为社会主义建设尽力,那比什么都使人欣慰。
与兄相较,我因现在还有“多儿多累”之苦,大的4个,2男2女,都已成长自立,婚嫁愿了。长女在北京自然博物馆工作,次女在四川新华社当记者,长子在内蒙古大学任教,次男也是教书,在北京中学当老师。这几个倒也没有什么牵挂了。黄炜所生3男1女,长男已20余岁,尚在内蒙边陲插队,今年拟投考大学,还不知能否如愿。次儿则在东北,也是农村中当社员。女儿也在东北,吉林通化钢铁厂工作,幼儿在北京首钢。黄炜仍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工作。在这里,大家走了,就是她一个人留守。我自己在这儿虽然过得还不差,就不免还有些儿女情长,常萦魂梦耳。这儿的人已经走得不少了。去年在家里待了三四个月,年初又赶着回来了。我的历史问题,原来审干已有结论,“文化大革命”中又起了反复,根源之历史事实和党的政策,我一直是坦然的,就想不到走了许多曲折的道路,最后必然会搞清,这信心是没有动摇过的,但事隔40年,调研上当然有一定困难,不得不耐心等待。我估计也不会太久了。相反地,在这儿倒是过着生平最难得安静读书的生活。对先秦的东西发生了很大的兴趣,环绕着学习辩证唯物论也涉猎了一些法国古典哲学,大半辈光阴全蹉跎了,感觉得知识太贫乏,摸索一点旧东西,觉得对学马列主义也有很大帮助,开始多少懂得了一点,真有无限乐趣,余年无多,唯有急起直追耳。
“五一节”到武汉去玩了几天,前天刚回来。三镇风光,你大概还依稀可记,今天当然是不大相同了。在汉阳,去玩了归元寺,是“文革”后唯一仅存的古刹,现为重点保护单位,尚未开放,是走后门进去的,“随喜”了一周,听老和尚谈说,也别有风味。又去武昌游了东湖,58年后,也建设得美轮美奂了。原有屈原塑像,给红卫兵砸掉了,小将们真不懂事,二千年前的这位大诗人,他又妨碍我们什么事呢?幸而行吟阁巍然如旧,尚能发怀古之幽情。
见了东湖,自不能不更怀念西湖,承告旧友近况,为慰。还想问问几个人,林淡秋仍在杭否?还有一位叶遐修(原省委宣传部?政策研究室?)不知近况如何?陈子放(省法院)见到么,乞代问候。您现在每天做些什么?读书的条件一定很好,浙图近在咫尺,不是做研究工作最好条件么?
啰啰嗦嗦,写了一大堆,可见清闲之至也。
祝你好!向一熔同志问候。
适夷
[1973年]5月10日
(三)
河清同志:
月底出了一趟门,到庐山玩去了,回来才见到你22日那封信,非常高兴,可是迟复了,很对不起。庐山跟西湖又是另一境界,几天都住在1400米的山顶上,每天出门游览,主要的地方差不多都走到了,靠一条竹杖,居然腿脚还可以,经常攀登二三十里也不太累,可说是一场畅游。现在寄一套画片给你,希望你有机会也走一走,是值得的。
大儿子结婚后去杭旅行,我是托了他找找你和别的友人的。可能我地址记得不清,他带了新妇,也不好意思找没有见过面的父辈,回到家乡,才从乡友处约略探问了一些我的老友情况,来信告我。谢谢你的热情,下次有这种机会,我一定让他们来拜访你。
在杭的几位老友,你见面时请代我致意,离家乡久了,乡思也更浓了,这可能也有年龄的关系。前信说过,终老西湖之志,恐不可望,看现在形势,也不尽然。这儿干校5000多干部,已分配了大部分,还余1000多人,最近中央干校工作会议,透出消息,余下的人,基本上要面向全国,我估计我的情况,如果分配工作,不大可能会去外埠,如作退休处理,据说只有副部长级以上可住北京,像我这样,则可以住中等城市,那就有机会到杭州了。不过留京的话,自问还多少可以工作,我也是愿意的。现在问题当然还不在此,但可能解决之时,也不很远了。
林兄只在64年在杭匆匆一遇,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大好,想在家息养吧。遐修过去通信甚多,长期来也时时想起,他身体也不好,繁重的行政工作确不甚适宜,似乎搞写作与研究比较合适。朱兄已得洗白,可庆,他那个问题,本来我是完全清楚的。还有一位童泉如在工商联的,是我同乡,你认识么?他还向我儿子打听我的情况,杭友消息,我最初还是从他那里听到的。子放兄前在京学习时,大家玩得很好,我还对他说过终老杭州的愿望,当然那时说那样的话,表现我思想就是不大健康了。
你专心搞些鲁迅的东西,我非常赞成,你搞《译文》时和鲁迅先生接触很多,特别是“生活”将《译文》停刊之后,现在如先把有些当时的接触、谈话的回忆记录下来,就是很宝贵的。要好好地重新搞出《全集》来,恐怕还是靠一些老人,听说雪峰现在担任一种顾问式的工作,倒是很合宜,没有他也不成。近年所见选集,显然有不少错误,应急之品耳。我在28年认识先生,31-33年一段,与先生有接触,但不多,记忆力也很坏,如32年陪陈赓同志见鲁迅,实际是我不是雪峰,谈话约六七小时,可是具体的话,能记清的就不多了。你说的那个“芸生”,确为丘九,是当时在上海临时团中央工作的,真实名字我不知道,是以丘九出名,我并不认识。但从时间推算,恐怕不是丘东平,因为那是32年,是周起应编的《文学月报》发表的专访。丘东平那时还未出道(可能在日本)。丘的出名,是后来胡风搞活动的时候了。(胡风不是说过丘东平和彭柏山二人是他培养出来的么?)由于《没工夫唾骂》一诗(这诗是模仿苏联别德内依的),鲁迅写了一封信给周扬(《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周当然不敢不发表,但心里是怀恨的。据雪峰回忆,“左联”成立后放暗箭围攻鲁迅就是这样开始表面化的。围攻的文字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署名的是“首甲”(即祝秀侠)。恐怕这时也不会有丘东平,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后期两个口号之类,你当然比我了解得多,会有许多珍贵的回忆。我希望你早日写出一些东西来,零零碎碎的资料也好,先别考虑出版的事,给大家看看就好,现在我自己也乱七八糟写些,就是准备给家人和熟友看看的。不怕害羞,在此信中即附上庐山记游十首,博你一笑,诗是不像样的。
近来出版社已陆续印出一些鲁迅著作的白文单本,因此每晚睡前,就读读杂文,也有看不懂的(可见青年人更难读了),例如《伪自由书》中《大观园的人才》竟不知所指何人何事?你知道否?
这个干校,已明白宣布要结束的,就是得把干部分配安置的工作完毕,所以现在尚不知何时,我去年回去了三个月,如果时间还长,打算不久回一次京,如不太长了,就在这儿等着,快四年了,却反而比较安心了。
祝你和一熔同志好!
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鴂之先鸣
鲁迅先生集屈赋联句
弟适夷
[1973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