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干校诗歌
绿原(1922-2009),著名诗人。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中国作协理事、名誉委员,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委员。著有《绿原文集》(6卷)等。
母亲为儿子请罪
——为安慰孩子们而作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打破人为的界限
在冰冻的窗玻璃上
画出了一株沉吟的水仙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添一点天然的色调
在万籁俱寂时分
吹出了两声嫩绿色的口哨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改造这心灵的寒带
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
划亮了一根照见天堂的火柴
对不起,他错了,他糊涂到
在污泥和阴霾里幻想云彩和星星
更不懂得你们正需要
一个无光、无声、无色的混沌
请饶恕我啊,是我有罪——
把他诞生到人间就不应该
我哪知道在这可悲的世界
他的罪证就是他的存在
(1970年)
断 念
——记一位长者的告诫
你的诗是预言吗?
它抵不上简陋的晴雨表,
哪料到明天的“头版头条”?
你的诗是武器吗?
它抵不上粗拙的削笔刀,
哪经得起“编者按”的重炮?
你的诗不是广告,
不能为你到处去辟谣;
你的诗不是“讲用稿”
不能证明你的“改造”好,
你的诗不是什么护身符,
不能让你夜半敲门心不跳。
你还把诗看得那么神圣,
认为诗人就那么高超?
错了,现实更复杂、更严峻、更重要。
他们只爱打砸抢、黑材料、大字报
谁还欣赏灵感、想象和词藻?
你的诗一文不值,经不起推敲
它不过是睡前一声忘形的叹息,
是早起一丝模糊的苦笑,
是一个沾满汗臭的旋律
是一阵没有眼泪的嚎啕,
是批斗之前的颤栗,
是落实之后的飘渺……
不是长乐老冯道
哪懂得摇身一变的决窍?
不是“响当当”的“造反派”,
哪懂得“纲”和“线”的蹊跷?。
既然是影影绰绰,又地地道道,
就应当老老实实,又乖乖巧巧
还写什么诗啊,脑袋在发烧?
一不妙,就是求之不得的大“毒草”。
何必要吞吞吐吐湊热闹,
何必要言不由衷,追求老一套,
何必要同柏拉图们斤斤计较,
何必要把什么“形象思维”寻找——
更何况人的思维本来有血有肉
饱和着痛苦、悲哀和烦恼。
把你的追求、你的迷惘、你的挫折
你的罪过、你的检讨、你的祈祷
一丝不改,加以白描——
可不就是一部现代的《离骚》!
(1970年)
某君最后的愿望
不敢找炊事员,何妨
捡些破皮革和
烂纤维为自己煮
一顿可口的晚餐
好填补日日夜夜的饥饿
不敢找理发员,何妨
伸出手指作剪刀
剪掉枯草似的白发
好抵消空虚岁月
使自己认不得的衰老
不敢找裁缝工,何妨
收拢几堆树叶、几捆
破报纸为自己缝
一套合身的春装
好掩饰无尽的羞耻心
不敢找泥瓦工,何妨
搬几摞没人敢看的禁书
为自己垒出一间
暂且容身的茅屋
好躲避一直不停的暴风雨
不敢找木匠,何妨
捡出写不完的“讲用”发言
和罪行交代为自己糊出
一口小棺材好躺进去
免得被路人指指点点
不敢找马车夫,何妨
驾一阵烟尘滚滚的狂飙
将这永不安宁的灵魂
送到远古和未来让他永远
脱离这走投无路的世纪末梢
(1970年)
某君最后的交代
只怪自己说话不留神
得罪了世界和它的细君
从此随时随地被妖魔化
连公正的上帝都偏听偏信
从此挡不住这种厄运
从此躲不脱那颗白虎星
逃到梦之谷亦无家可归
你这无辜的被诅咒的灵魂
好在你的感官都已迟钝
任何折磨都引不起反应
即使在黄泉路上还被指指点点
死了也要活着做个石头人
(1970年)
给一个没有舌头的人
你没有舌头了吗?
不,我有
不,你有,等于没有。
一一没有更好,可以不
可以不讲话了吗?错了!
我能从一万个人中间听出你,
你的沉默比虎啸更洪亮有力。
1970年
重读《圣经》
——“牛棚”诗抄第n篇
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部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确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文。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手头也有它一本。
不幸“贯索犯文昌”:又一次沉沦,
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常常是夜深人静,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元初年的一盏油灯。
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排遣愁绪:一下子
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
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天云。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向马丽娅·玛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他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代,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1970
(选自诗集《白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