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受到冲击后,于1969年12月1日被单位“连哄带骗”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到后才发现“榜上无名”,从此开始了两年多漫长的干校岁月。从1969年12月20日到咸宁452高地后的第一封家书,到1972年2月离开丹江的最后一封信,沈从文给亲友写了大量的书信,据收录入《沈从文全集》第22、23卷书信的统计,共计94封,其中与张兆和之间的通信计63封,写信频率非常高,有时达到一天两封的密度。这些书信较为完整地呈现了沈从文在干校期间的生活状况、心理情绪和思想波动,并涉及沈从文在干校期间创作的旧体诗的自我评价,为研究建国后尤其是“文革”期间沈从文复杂的创作心理和精神状态提供了丰富的史料。
复萧乾
萧乾同志:
得近信,谢谢关心。并得知一家情形大略。孩子们是新一代人,天地广大,因此也用不着为之过分担心。亲戚中女孩有15岁即去新疆作工,日子过得很好的。小龙小虎极小就听他们过独立生活,虎虎16岁毕业,17岁即教中学,此后当了10多年技术员,先进工作者,还在第一机床厂设计组中作小头头,还跑了五六个省份,每年带四五大学毕业实习生。婚姻也极满意,苏州附近人,南京工学院毕业,已有个6岁女孩,又快有老二了。在四川自贡工作,生活大致还好,完全交把了国家,一点不用操心,就这么成了壮年。我们可能将来会要去那边作“婆婆”和“火头军”的。大弟仍在学校,成了“五好战士”,忙得很,只是婚事还未解决。过旧年可能还会来看看我们的。我这廿年来,凡事得党照顾,工作又得种种鼓励和支持,也老老实实就条件许可,把坛坛罐罐花花朵朵,学了廿年。似乎这一行也有了较多发言权。社会变化过大,像是又不免有“前功尽弃”势,也不碍事,因为物有成毁,新陈代谢,十分自然。或许还可望争点时间,把待完成的几份工作,约有60万字稿件,重抄一过,配上千把图,向上有个交代,也就可告一段落。有些工作,或许和小说不同,大致对同行后来者还有点益处。若无机会就罢了。不勉强好事,让后来人再去摸索了。因为人到了70岁,宜记住“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教训,求多做事如不是时候,也会成差错的!至于是否还有第三回改业可能或必要,大致也看明天机会去了。大有可能倒是写诗,似意外又非意外,因为50年来谁也不想到我还会做点旧诗,而且还有点风格什么!到井冈山后,适巧有四五个“大作家”同行,都在作诗,因此拾起16岁在军队中学了几个月平平仄仄,加上近几十年过“文字关”的长期欣赏训练,写出来,大家倒以为满还像一回事!也算是奇闻。这次疏散下来,因血压长在二百,心脏又膨大,已不能劳动,多半躺在床上。既无书可看,且不明本地语言,向乡中人学习也难具体。因此又写了些诗,试图在“七言说唱文”和“三字经”之间,用五言旧体表现点新认识,不问成败得失,先用个试探态度去实践,看能不能把文白新旧差距缩短,产生点什么有新意思的东西。或许还可以搞出些“样品”,对多数影响不可能如何大,对学了点文史的,或对旧文学新文学有点爱好的少数人说来,大致是点头的。能继续下去,一定还会有些新的发现、只是可用的时间,大致已不会怎么多了。因为体力表面是好,事实上主要机能已近报废程度,会忽然在小小故障中完事的。近年来有不少联大熟人,即于二三天中完事的。平时似乎还比我强得多!我从运动到目前,也即可说完全近于保护下来,不然小小冲击或三五天强劳动,也即完了。直到现在,以百万计知分在下乡“再教育”过程中,我还能比较从容在床上写诗,和写这种信,应当说是万幸!住处在一丘陵高处,环境似比过去桃源住处美观。区中不到二百人,大致数我年岁最大,因此事事得到照顾,平时去区委取饭,即已省事甚多。经常有点糖和蛋供应,有一份报可看。有个小收音机可听听重要新闻。住处是个四无居人乡村医务所,一天有时说不到十句话,清寂可想而知。房子似乎适应“窄而霉斋”称呼,虽不太窄,湿得可称全区首一位,平时雨中不过四五处上漏,用盆接接,即对付了。这月大雷阵雨加五级北风,三次灾难性袭击,屋里外已一样不分,但屋外易干,屋中水远不干,每次扫除下浸积水到卅冊盆,雨后过于泥泞,即用百十断砖搭成跳板,有时半小时得扫除积水2盆,才不至于流入隔屋,全住处只我一房这样,倒真是一生所未遇,即小时在军队那5年也未有过。偏偏就照顾到我这70岁的人身上,我倒也出现了奇迹,一面扫水,一面写了几首还像个诗的好诗,面且十分高兴。因为过去十多年,住八大处写不出什么,住颐和园也不成,住青岛、大连四五次,一次必两月,只是在海边消耗了,通通不曾写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只上井冈山写了几首诗,这次在这么一种相当离奇不可设想狼狈情况下,全房地下只床下不湿,却十分从容写了好些诗,可能有几首还像是破个人纪录,也破近廿年总纪录的。你想想,多有意思!人的适应力真是不可设想的,本地医生通说这么环境太不宜于心阻病。我既无法转移(也回不了北京,去不了四川),自然就还是毫不在意的过下来了,主要自然也还是吃得较好,因为小龙和梅溪有吃的接济,加之需要量有限,本人平时吃的文化又不高,所以别的同事每月吸烟的钱,我用到副食补充上,就已很显得丰富了,只要不出意外事故,就这么在潮湿中我大致还是可以很好活下去的。日前来了次急性关节炎,止住了,现在是慢性,不在乎。还会出点“奇迹”,在试探中写出很好的诗的。因为前两次业务同样是在试探中得到进展的。不存成败得失心,即可一直向前!
云六大哥已于今年故去,年74岁。临死前还在床上订4份报纸看,记忆力又特别强。解放以来就作“省参议”,“州政协委员”,“县人民代表”,每月有百元生活费,所以这廿年生活过很好,全是党的人民的照顾关心厚待!大嫂还在,生活还不会困难。在本乡,大哥大致算得唯一的一个“旧文化人”了。他的许多好处熟人都是念念不忘的!可惜极希望我回去看看,只57年(实际上是1956年12月)回去住了3天,再也无机会回去了。令人回想起卅年前在沅陵那几个月,倒真是难得机会!现在希望住到那个房子的马号也不容易。小五哥已成个秃头老人,有4个小孩已长大,全家迁到苏北旧淮河口,射阳六垛(地图上有,已近山东)菜生产队安家。我59或63[年]到过武汉大学一次,什么熟人也见不到,还似乎从旧小学走过,系去东湖风景区,同车还有二人,不便停车下来看看旧住处,至于原住隔壁的李书城老先生,后来凑巧却是政协学习组组长,王芸生也是,有五六年同在一处学习,已极相熟。他的爱人还说当时即知道我住在附近,可无缘来往。李前几年已故去,说来真是老故事了。徐盈夫妇似乎还在沙洋,徐或在看守木料,子冈患关节炎,有退休计,说来也近六十了。
近得小龙信,说看过成昆路新电影,千多里路中竟有四百里是桥梁和隧道,隧道且有盘山绕过一周后再从原处廿米高出来的,真是人间奇迹。从这一点看来,就可知新社会建设如何伟大,人间奇迹,不断在中国毛主席思想指导下,和万千人民群众努力中ーー出现!我还写了首《红卫星上天》长诗,如有机会在另一时公开,大致还会得到些人点首同意。可惜照目前情形说来,我大致不会看到这首诗发表了。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时代多伟大,个人实在小得可笑。正因此,既然让我好好活下来,总还得尽可能想出点办法,做点有益于后人的事才合理!因为有限生命重要是把还有益有用的知识支出,而不是什么经济名位收入。事实上50年一一即近廿年得到的已过多了,工作可还做的极不够。特别是有经上面点头交给我,却因时间过于迫促未能较好完成,新运动即已到来,终于不能不停顿的。或许还有一二个机会,迁到个稍微比较干燥住处,将努力来完成它。通过我自己近50年几次“由无到有”,又“由成而毁”的学习工作经验说来,也可说天待我太厚,因为同时或较早熟人中,似乎还无一个和我有相同情形,而把许多不同工作学习经验集于ー身,而到70岁还有可能会再转用到一新工作中的。这种命运之离奇,如实写来,孩子们也不易理会了,何况他人?
望好好工作和生活,到乡下一久,才明白书本以外可学的还真多!并候双好。
熟人统致致意
从文
[1970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