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七干校的日子
© 黄宗英/文
下干校的具体时间记不清,也是天冷下来了的时候。我回作家协会——叫四连,几排忘了。来干校的第一印象就是在阴湿的泥土地上为女舍铺稻草,因作协已分成对立的两派,我才调进才回来,身份也不明,哪一派也不是,只能把茅棚地上两边的稻草公公平平不分薄厚铺摊开。铺得我浑身汗透,膝盖压草压肿了,手也裂口子了。这没什么。文革中,我还有一条大罪状:“下生活是假的”,真的假的干起来看嘛。
文化干校在奉贤县塘外。塘外,这地名,就说明是在围海以防海潮侵袭的堤塘外边,一片荒芜。我们才去时,什么也不长,光秃秃白花花一片盐碱土,只寥寥几片芦苇。群众私下流传一个笑话:“工宣队老师傅讲卫生,来选校址,选中了这片最干净的地方。”当时大家动手扩搭茅棚,房架是粗毛竹,用芦席围一围,房上铺油毛毡,然后再铺扎好的稻草把。大家又悄悄说:“咱们连工宣队还知道稻草根冲上,有一个连队的工宣队让稻草根冲下,把雨水全存在房顶上了,漏个没完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工人,城里生城里长的可不少。
起初,我们睡地铺,铺下铺旁全钻出芦苇芽,掐了还长。后来打了双层木床,我睡上铺,戴厚英也睡上铺,没几个女的能睡上铺。我的下铺是二十年代的女作家罗洪,瘦弱文雅娴静的老太太永远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写的作品被收入杂志还是文集《第一流》,是当年著名作家。为了批判罗洪,就让看罗洪的作品。我一看进去就忘了批判,人家写得挺好的。写南方工人呀,有萧红写东北工人之风。我床位下斜面也是一位女作家欧阳翠。我不理解,天热了,她为什么还要铺狗皮褥子,现在体会了,她腰怕寒,她还有青光眼,大近视,下雨时,不搀着她为她打伞她寸步难行。茹志鹃年纪不大,可有高血压,她的眼睛看书看多了会爆出血来。我床下左面是女作家、评论家李子云,她的罪名是曾任夏衍秘书,这可了不得。她毎每发病,一发,疼得站也站不起来,我只好去医务室找医生给她打针止痛,又从食堂为她买回饭菜,她一口吃不下,只好把饭菜拌了喂猫。把一只野猫养家了,天天夜里在我们排男女宿舍里捉老鼠,捉着一只不咬死,放了再捉,捉了再放,玩够才把老鼠咬死,并叫个不停,直到听到人声说,“晓得哉”,它才表功完毕吃将起来。真是的,它跟谁学的呢?还有名五七战士叫怀锦,我从小就跟她一起演过戏,她后来做事务工作了,才算没犯罪吧。她嘴唇总是青紫的,有心脏病,一天深夜,毗邻文化干校的另一座干校(大概是财经干校)来通知怀锦说,她弟弟心脏病突发,不行了,在抢救。我忙陪她去了一整夜,还从另一座干校急送来肾上腺素,财经干校整座校园亮着灯,医生轮番体外按摩,还是没救回来。我攥着怀锦的手真担心怀锦也会突然死去……我们连真是一群老弱病残。我成了壮劳力,四十出头,又走过山村小道,趟过黑泥白水的紫花路。许多会议不准许我参加,劳动活儿、跑腿事儿不支使我也找不出闲着的别人了。于是工宣队派我管种菜的事,说:“考验考验侬(你)。”
要命!以前我种过稻、麦、棉、玉米……却没种过一棵菜。俗话说“十亩田,一亩园”。对菜,是讲“伺弄”。蔬菜劳改队里有吴强、孔罗荪、王西彦、王元化、杜宣、姚奔……巴金是后来到干校的。起初是在市里个别隔离的。每天都由我给他们派活儿。派工时我严词厉句,以示划清界限区别于牛鬼蛇神。可革命群众派工不归我,说明我还是区别于革命群众。革命群众的劳动队长是革命小将,叫什么,忘了,后来“四个面向”还是怎么的去当教师了。戴厚英、闻捷、茹志鹃,也都当过队长、副队长。我没种过菜,众作家——革命的,逍遥的,反革命的,谁都没种过菜。工、军宣队也不会种菜。到了指定的菜园——荒地,抡镐,鹤嘴锄,铁搭好容易起好菜畦,扒拉开土疙瘩,买来菜种、菜籽,革命的就讲,我听我爷爷说种菜如何如何。又一个说,上学放暑假回老家我见我舅种菜如何如何,还相互斗嘴,争执不下,互不服帖。我没光荣种菜家史,牛鬼更不言声,只默默种着。经过几个春夏秋冬居然“种出花儿”来了,远近干校都先后到我们菜园分秧,此是后话。
干校宿舍是一排又一排,我们排男女宿舍隔着薄薄的芦席墙,当然不隔音。我在上铺,从屋檐下围墙遮不到的空白处看过去,见巴金睡下铺,闻捷上铺。巴金的枕头边有西班牙文的小红书,是工宣队突击搜查他的床铺搜出来的。有人揭发他半夜用手电看黑书,这才真相毕露。这使我记起一九六五年以前,曾组织专家谈规划。记得当时我讲的是三年规划,黄佐临是三十年规划,当时他有六十岁了吧,他的题目就引起笑声和掌声。巴金也是做的余年的大规划,要写好几本书,要翻译赫尔岑,要……已经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的巴金,还在千方百计夺回无端流逝的光阴。
这些“反动权威”本性难移,认真读“洋、名、古”,认真写“大毒草”。认真种菜。给他们示意可以马虎点,慢着点,都“不接领子”。我再也想象不出从来文质彬彬的杜宣、王元化……居然能赤膊抡镐,挑粪桶。书生王元化晒得又黑又壮,像奥赛罗,只不知他可怜的好妻子,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张可病得怎样了。张可是当年我们剧团里最美丽、最有才学的女演员。这对夫妇历尽煎熬。张可是满涛的妹妹。从反胡风起就受株连了。受惯株连的元化,在抓“五一六”分子时突然精神失常,非说自己是“五一六”分子,我那时候被指定为卫生员,在轮流值班看住他时,我对他轻轻说:“元化(省去“大哥”二字),那是革命小将的事,轮不上咱们,你也从来没可能给他们摇鹅毛扇,你醒醒,想想张可,没事儿……”精神创伤是难以痊愈的,夜间,偶然可以听到巴金睡梦中的惊叫呻吟,仿佛一九五○年十月,我们同去波兰,在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后,巴金也曾夜间惊叫呻吟。可白天,巴金戴着旧遮阳帽,赤脚穿着洗得泛白的鞋,彳亍在塘外田野,使我想起北欧小说钢笔画插图里的叔伯爷舅,他若能扬帆打鱼去,小舟从此逝,多好。他的爱妻生了癌症,还不准他去探视,他太苦了。
我们的菜一畦一畦认认真真种,一茬一茬认认真真收上来,卖给干校食堂,称斤计价上账。原本卖一分半一斤的鸡毛菜,有回只给记一分钱一斤(记账也不见给四连半分钱)。吴强、孔罗荪跟买的人讲理,认真得像探讨什么重大的文艺理论问题。巴金在旁发呆,难过。其实卖贵卖贱和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和半专政的人有什么关系?不过毕竟是血汗、时间和生命的代价啊!
至今我保存着一个巴掌大的种菜的本子,是每天放在围裙小袋里下地记事的。我这人一生不经意保存什么,尤其居然成为江青在全国毁灭性大抄家的五家人家之一以后,连张带字的纸条和任何照片都没给留下,就更懒得保存什么了,但这小记事本竟然留了下来,以证明中国作家曾这样活过。
当我不太想活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沉默的巴金,他已经晒得黝黑,但双目依然睿智、慈祥。我十五岁起演戏就演过、读过他的《家》、《春》《秋》;读过《灭亡》、《雾》、《雨》、《电》、《春天里的秋天》……我才到上海那年秋冬之际,大哥宗江带我去霞飞坊看望他的中学英文老师李尧林(巴金的二哥)以及巴金。我至今记得李老师的潇洒、巴金的热情、萧珊的温柔。我饰演过梅淑华、鸣凤,我在台上为巴金笔下的女子的命运哭过笑过、爱过、抗争过。每回演到梅表妹长别高家时,当我微笑说过:“大表哥大表嫂,我去了,你们保重了。”转身出门(下台)憋一口气奔一段路,想象自己是上了小轿,起轿了,我才哭出声来,已经到了后台出口处。人说:“早下台了,天天演、天天这么哭不要累死。”我哽咽:“不哭出来我要吐血的。”有一次演鸣凤跪求大太太不要把她嫁给冯乐山,我哭得脸上妆全没了。我如此认真演巴金的反封建的进步的戏,如今巴金和我又演的是哪一出?!
夏天放暑假时,我把最小的儿子小黑带到干校,他已不便住女宿舍,先是放在大堤上看水房里,交给以前在杂技团驯养野兽的易果大叔。有一晚,四更时分,我被喊妈妈声惊醒,忙从上铺溜下来往大堤上水房跑。大堤左右前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影,我轻轻掀开帐子看见小黑一个人瞪着大黑眼珠滴里骨碌。易果到大田放水去了。我倚在小黑身旁搂着他,轻轻拍着他,他又睡去了。后来,我就和闻捷商量请求他带着小黑睡猪圈,闻捷友善地答应了。小黑成了闻捷的小尾巴,也成了闻捷和戴厚英的恋爱见证人。此是后话。
外行种菜闹了不少笑话。有一回我们到塘外的一道围堤外边去收割掩埋盐碱地先锋作物田青。那田青一人多高,砍下铡短,挖坑埋下,浇足水,沤肥。这活儿特累,秋风乍起,奇冷。我就和几个老头说:“你们在家收花生吧。”等我回来,不见挖好的花生晒在那儿,就问:“花生呢?”有人答:“我们没见地里有花生。”我赶快抿嘴不问了,怕这事情传到工宣队耳里又开批判会——“高贵者最愚蠢”。第二天悄悄去到地里收了来。为种菜,我们全连真闹不少笑话:好一阵子卷心菜不卷,黄芽菜不包,西红柿像珊瑚珠。真有点像马克•吐温短篇小说《农业报》,什么西瓜树、萝卜藤的。附近农民说:“你们种的菜比金子贵。”
闹不清为了什么闻捷也成了重点批判对象。有一次闻捷摇橹驾船去镇上送东西,在镇上买了副大饼油条吃,回到干校竟然就“买大饼油条”开大会批判闻捷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总也扔不掉”。并宣布纪律:任何人不能在干校之外买东西吃。最后一次开大会批判闻捷是批他“资产阶级向革命队伍猖狂进攻”。原因是和戴厚英相爱了。大家传着戴厚英变温柔了,去闻捷家,看到戴厚英为闻捷洗被子,给闻捷女儿张罗毛衣。经历过不幸的离婚之后,戴厚英没少哭过。如今要结婚,这是四连尽人皆知的事,吃饭时,大家围桌站着(没座位,有几张桌已经够好了),还向他们讨喜糖哩。也有人不赞成。可这是人家两人之间的事呀,怎么闻捷就成了资产阶级进攻了呢?实出我意料。开完批判大会后,我们被工宣队领着拉练去上海,大约步行几十公里,到徐家汇教堂门口解散。
次日,在上海,市里开宣传部门的大会做什么大报告,闻捷坐在我后边,我还回头问他笔记上的一个字,我只不过找个茬儿跟他说句话而已。闻捷一切都很正常,晚上他就自杀了。据说,他自杀前很冷静,用碎布条把厨房门缝全堵严实,使煤气不致熏着小女儿,也不致泄漏家门外。死后,又开闻捷批判大会,批他死有余辜。一个人如此冷静死去,实在是心死了,死前没半点迹象,真是很惨的。戴厚英哭得死去活来,工、军宣队还严厉批评:“有的人在腐蚀与反腐蚀的斗争中缴械投降,还庸俗地起哄。”并号召写大字报肃清流毒。为了想摆脱自己曾透露赞同他们的恋情,我赶忙写了“戴厚英竟写了‘闻捷之死,重于泰山’”,幸亏后来没贴出,但我不能原谅自已到这时候还紧跟,还抢着表态,怎样形成的劣根性!又怎样刨根!她写了《诗人之死》,在很久很久之后。
当时,在干校把一个个老作家的作品都批了,且不说斗:一般斗争会我只能听,有的讨论会我不能参加,可作品批判要我发言。我这辈子看书不多,大半是在后台候场、车站码头候车船时零零碎碎看的。我以前不知道王西彦半辈子写了几十本书,批他之前,交给我他写的“毒草”一大堆。我有机会夜夜看到熄灯时刻,真大饱眼福。许多写浙南农村的,大有沈从文写湘西之风。轮到我发言,我大批王西彦在作品中写“买了一张毛主席像,而不写请了毛主席像。是可忍孰不可忍”。谁都知道,文革前没有这个“请”字。店里、集上不都一角八、二角四一张张卖吗?两三天的全劳力工分哩!唉,演的是哪一出?我为自己在苟且偷安而羞惭。
当时,生活是很清苦的,巴金从来没拿过任何单位的工资,可他一生的稿费收入还是全部被冻结了。王西彦、孔罗荪、吴强无一例外都被扣了工资,仅发最低生活费。我家的最低生活费是十五元一人。可赵丹在狱中需交二十五元一月,不足的十元,从家里我和四个孩子身上各扣二元。虽然保姆没工资也需生活,平均5×13÷6≈10.8元,再除去学杂费、水电费、针头线脑,用在果腹上的钱每人绝不能超过九元。房租只好硬欠着。拉到房管所去斗,也只好欠着。干校食堂里,要是有机会烧大排骨,就会在下面风传开来,小黑不在身边,我只有听听。有一天挑了一上午担子,饿得腿打软,我一狠心一顿吃下六两面,还买了馒头揣着,我平生以前和以后都不曾有偌大胃口。又因为总要被勒令写那些写不完的检查交代、挖思想根源挖“私”字一闪念……却没钱买纸,这也是我这书生世家头一回碰到的拮据。我就在徐家汇转呀转,找到交通大学附近的一间小店面里卖纸下脚,都是印刷厂切下来的纸边,论斤卖的,我就买些宽的纸下脚打草稿。草稿是不敢不打的,万一把伟大领袖前后左右排错了,又该惹祸了。赵丹的一些底稿,字也极小,有时还写在生产牌烟盒里。而交上去的交代材料必须用三毛二分的一种本子。现在,我一见到这种格式的本子,就有生理反应,避之唯恐不及。赵丹当时写的材料足有一米多高的两大堆。
在劳动中,我一直学不会偷懒。老想不必那么积极,可一上阵,就收不住弦了,拿自己没办法。我可以挑长担——江南水田长路挑运相互换肩接担,这是农村全劳力的活儿。不过农民干活儿不像城里人下乡乱搞突击胡加分量,一般挑长担是限于厩肥、稻捆、麦捆,重量轻于水粪肥。我也可以耘稻连续四天不腰疼。当时,仗着自己年轻,筛麦子时,我站在鼓风机旁的短梯上边摇筛子。革命群众轮番在边上给我往筛子里倒麦子,我筛得很快,任鼓风机把麸皮杂质吹向一边,我顺手把筛净的麦子倒到另一边,动作很干净,节奏很利落,下边供应不上了,直叫:“黄宗英你慢点,你慢点!”我直起身,一手扶筛子,一手叉腰休息。到干校后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站直了腰,不再低头,还居然站在了高高的地方。由于劳动不怕苦,我还居然受过一次“表扬”。表扬很可笑。工宣队老师傅说:“黄宗英侬有点改造,同《乌鸦与麻雀》的辰光比,有所改造。”
有一年,战备。卫生员集中练包扎练抬担架。我这个演员学动作特慢,也找不到合适的脑袋、手、脚来练习包扎。心想,伤员落在我手里就倒霉了。正紧张进行夜里紧急集合及各种战备演习,发生了“黄泥螺事件”。夜里,急救车奔来驰去送走了越剧团十八名服黄泥螺中毒呕泻不止的病号。黄泥螺是从浙江嵊县来的船运到奉贤,又挑担子到干校来卖。越剧团碰到家乡美味就买来吃了,顾不得违章不违章了。闹腾了一夜,一大早,开始现场消毒。收缴全部买来的黄泥螺挖地两尺半,埋下去,上敷石灰,盖上踏严。所有厕所都消毒、停用河水。先是干校让大家交代,都还有谁吃了黄泥螺?因为工、军宣队、造反派不让吃零食,没人敢承认吃过黄泥螺。后来,医院发来通知,并发到医务室大量红霉素片,叫各连卫生员去领登记表的药品。凡登记吃过黄泥螺的人一律现场服用红霉素,不得遗漏。夜里送去的十八个人还都没脱离危险哩!结果,我这四连的工、军宣队都登记上了,我眼睛也不抬的,把红霉素一一分给他们,嘱他们多喝开水,有异常情况要说出来。干校生活太清苦,他们也是人呀,城乡生活、工农生活彼时差距还是很大的。
当时,牛鬼蛇神是最苦的,精神上不说,生活上也不敢买好点的菜(有胆子也没钱买)也不敢从家里带食物。至多带一点爆腌菜、炒辣酱、酱豆腐,能带半饭盒油质绿豆糕润润肠子已是上佳之品了。嘴里淡得咽不下饭,就把交菜剩下的米笕梗找来,一根一根剥去皮,腌起来吃,剥梗一丝一丝极费时间,干校后期的许多日子就是如此这般消磨的。待得人火气好旺,我终于跟管全校生产的花脸老于吵起来,因为他一夜之间把我们连的红辣椒全都收走了,说要留籽,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说:“别的籽你怎么不留呢?!”他却滑头滑脑地说:“要侬轧顶真做啥?”唉,也是的。
在干校,我学会了一种本领:无表情。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两边不沾,路上老远看到熟人,担心他不敢理我,我马上瞳孔散开,目光呆滞,径直而过。遇事,既不能哭,更不能笑。一个笑容就会构成罪状。这种表情,作为一个演员也是很难练的。练成后也是会留有后遗症的。
但在赤裸裸的人际关系里,也隐伏着日后择友的契机,干校是知人知面也见心的地方。
又一年,黄瓜、夜开花、刀豆、扁豆都落了架,茄子结得食堂再不肯收了,我想明年不等开春就在菜地里播些草籽(绿苜蓿),既可在嫩时吃炒草头,又可候老来肥地改善土壤,而我排老弱摘起草头来就不会被调去送冻鱼了。于是在每个月四天回城休假时,我就卖了几捆不惹眼的旧书报,换来十元钱,去到嘉定县长征公社五四大队我的房东贫农姚爱娣家,托她绐我买些草籽,还讨些许香葱种子。有一年住她家,老草头秆子菜饭吃得我们看见草籽肚子就刳得慌。当晚我没能赶回市区,也就不可能第二天乘大篷大卡车班车回塘外,我奔到五四大队队部打了电话,托人第二天为我请两三小时假。次日凌晨我从嘉定辗转换车到达奉贤南桥镇,在南桥候车时去新华书店买了《怎样种蔬菜》、《怎样种西红柿》、《怎样种甘蓝》三本廉价书。从南桥乘车到文化干校下车还得走一大段小路。我扛着一口袋草籽兴冲冲回四连女宿舍,还来不及伸伸腰,被一位当过头头的工宣队女师傅大训一通:黄宗英侬胆子越来越大了!纪律管不牢你啦,居然敢迟到,侬翻了天了,侬想那能(怎么样)?侬想想侬是啥人?……她劈头盖脸堵在我床前骂将开来,我根本不想解释,我没话可说,觉得自己简直是“十三点”、“二百五”,我忽然约束不住自已,面对她咧开大嘴哭起来,并哭个没完没了。女师傅被人拉走了,我哭够了,就咽了一口放过四天的自己热水瓶里的剩水,掖着三本书去菜地。我熟练地抢救四天来被钻了心的卷心菜、花椰菜。菜叶儿菜心儿抢着跟我说话,我忘了一切。待我翻开《怎样种蔬菜》,一看,我又不会种菜了。书上写道:左手持菜秧,要松;右手持铲刀,要紧。双腿平均叉开,立于一畦之中间,弯腰半蹲,倒向行车……
有人跟我说:“宗英,你后半生就种种菜吧,也好。”我答:“怎么可能?不定哪一天又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积极因素了,到时候动员你写,不写又是对抗运动了。”……相对无言。
春夏秋冬循环不已,干校的政治气候却捉摸不定。往往空气如冰胶雪冻。又是哪个连哪个人冲着火车头去撞死自尽,哪个人跳河了,哪个人被捕时砸了热水瓶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后知受赵丹案株连,可并不认识赵丹),还有那个戴眼镜的苍白青年被禁闭在四连菜地那头独一的小屋里(各连皆有禁闭室);宣布谁也不得近前,是“防扩散”罪行的“现行反革命”。(这么一说,人们心里明白是看过江青的小报、画刊的了。)一年又一年,四连我们排多次集合送战友,唱“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眼看画画的、舞蹈的、乐团的渐渐回团了,仿佛真的不再需要作家了。中国有一个作家、两个写作班子就够了,临时成立个三结合创作组什么不能干?作家这行当成了多余的了,作家们成了社会的累赘。我们——众作家(无论政治身份、态度)除“战高温”走了一些人之外成了干校的留守部队。最初还有人猜测什么时候会让我们开干校,几度失望,也就不再猜测了,只把塌棵菜种得像精细的棋盘形图案画,迎着严霜。
人经过文革,还能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人群,相信自己,不容易,真不容易。
人与动物不同之处,在于知道计划明天,知道明天去干什么,去争取什么。可是在文革中,在干校里,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无法去计划明天,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未来。在干校,一睁开眼睛,就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悲哀和无奈:我干吗又醒了?我为什么不这么永远地睡下去,永远不醒,永远不再看到感到自己身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一种境地;我也不愿看到许许多多人是那么可怜、无望。我真是但愿长睡不愿醒。
能不愿醒就躲得了吗?无论如何,文革是新中国历史上次封建主义病灶的大溃疡。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社会中坚,我们在建国以来,发挥了多少有氧细胞的作用去制止这场浩劫呢?
本文选自《黄宗英文集》第1卷《存之天下》之“但愿长睡不愿醒”,黄宗英/著,2017年1月第1版。